作为生活现场的“后院”

2020最后一天在“张华的后院”跨年,好多人都以为走错了地方,在光滑均质的商业中心忽然闯入一家街边草墩火塘餐馆还是某个深山里的村落?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会有松毛的香气,昏昏暗暗的灯光,花生、板栗、枇杷、茶和酒。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聊天叙旧,惬意地躺在松毛上休息。小孩子们全然不顾这个所谓的展览,把松毛和烛灯堆在一起玩起了自己的游戏,大人们聚在张华的“茶聊”下一边等待张华给大家烤茶,一边剥着花生米闲聊。好像刚好碰到云南某个村子里某家人在过节。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由张华手工打造的铜作松林里,这个被移植到大象书店里的“后院”。

在云南,好像所有装模作样的设定都会被生活现场消解掉,那些上层的学术话语往往都抵不过口语的生动和准确。所以许多云南的艺术家诗人音乐人往往会选择回到生活现场,回到这个由地方的自然、手艺、经验和关系构造出来的世界……

张华的后院与生活世界

张华的后院与生活世界

文:罗菲

首次拜访张华的工作室和他的后院,着实被他亲手建造出来的环境所吸引,一个混合着庭院趣味和民间手艺的地方,它隐藏在昆明西边一个老式居民小区的最里面,隔着围墙,背靠一条偶尔运货的铁路,周围有正在建的高楼,院落里的情况可以被楼上的邻居看的清清楚楚。但你在里面不会在意这些,你会注意到石榴树、桃树、松树、筇竹、青苔、盆栽、朽木、石道、水缸……还有一些艺术家雕琢的石头,艺术家亲手搭建起来的用于遮风挡雨也可以遮挡邻居好奇心的简易房子。在一些角落和空中,你还会注意到由铜片做的蜘蛛、鲤鱼、仙鹤、凤尾、松枝、甲马、傣族灯笼和一些现代抽象雕塑的元素,这些铜作简洁、锋锐而有生气。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让人产生好奇心,让人逍遥自在的地方。

十年前,张华把他北京宽敞无边的loft风格的工作室关掉,搬回昆明家中,然后倒腾成了工作室,家被安置在附近不远处另一个小区,原先厨房外的一小片空地被慢慢养成了现在这个院落的模样。这个地方不像他北京工作室那样能在里面制作大型作品,这里仅能容纳艺术家自己和几位友人,但却和自己的生活协调在一起。他顿时感到心安,因为在体量硕大的loft工作室里他常常感到难以专注。在那里,似乎一切的工作都是为了某个远方——上海、香港、纽约、巴塞尔,那些巨大的作品似乎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它们不过是从一间冰冷的生产空间转移到现代展览制度里的任意展览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家已经被艺术系统所异化,艺术和他的生活没有关系。直到回到昆明家里他才发现,原来这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才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种上几棵树和几株竹子,让作品也在这样的地方生长,自然心安。

回到昆明后,张华开始打石头,再后来,他开始制作一些铜作,像民间工匠那样,一个木墩、一把手锤、一把凿子就可以干活。他在家对面的商铺购买原材料,在附近的朋友那里找到了大理鹤庆银铜加工手艺的传承人。在云南,银铜的加工手艺在茶马古道上有着数百年的历史,这些手艺至今广泛存留在一些地州的日常生活中,如炊锅、脸盆、水壶、饰品还有用于藏区宗教场所的器物。

张华的专业是雕塑,在他早年具有代表性的那组雕塑中,他把学院里每天都要面对的经典石膏像变得像易拉罐一样皱褶,那是他尝试对雕塑进行去经典化、去学院化改造的开始。随着他后来对石头及金属工艺的兴趣,他越发对材料在手中的可加工性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运用感兴趣。灵感来自那些有生活痕迹的物件与形象,他在废弃建筑石料上雕琢出隐约肖像,用废墟钢筋和铁丝做成山水图形,然后也从云南各个村落收集藤筐、竹篓、铜锅铜盆,民间的甲马与瓦猫、道家的仙鹤……正是这些形象布满了那个隐秘的工作室院落。他也会像民间工匠那样在铜片上反复烧制、敲打,好让这些铜作拥有饱满的手工痕迹。

显然,张华的艺术不是学院式的,而是来自他自己的生活世界。按照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生活世界不是一个有待探讨的课题世界,不是一个有待解决或发明的问题;对待生活世界的态度是对待一切的基础,是自我主观视域的地平线;它应该是一个直观的世界。哈贝马斯进一步发展了这个想法,他认为生活世界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相互交往的舞台。

这或许为我们更进一步走入张华的后院以及那些铜作提供了一个恰当的角度。你能从他铜作形象的来源、制作与组装方式看到一些云南民间工艺的办法与态度,你也可以看出他受到现代雕塑的影响,还有日本宅院美学的影响。但这些都不是他拿来研究或发展的对象,他只是把他自己的现代视野和他在云南的地方经验轻松的混合在了一起。当有人尝试去描述或定义张华这些具体的铜作时,他反复警告:你不要去定义它,你说它是雕塑吗?是装置吗?是剪纸吗?是工艺品吗?都不是!你说它是什么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是的,四不像。但同时也意味着它们具有一系列让人熟悉的面貌。与其说这些事物是艺术家个人院落趣味的一部分,不如说它们是张华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他拒绝把这部分劳作从生活中分化出来。

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今天反思当代艺术系统的问题角度,那个一面在批判非地方,一面在制造非地方;一面在批判异化,一面在制造异化的系统。我们的生活和艺术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按生活世界的逻辑,当生活成为一个课题,它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对象而不是背景,艺术的情况也一样。我们对艺术空间的想象是不是总是像飞地那样的乌托邦?还是也可以回到社区,回到街坊,回到生活的地方?

这样一个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烤着茶与酒,连接自我、邻里、万物生灵、平凡手艺与地方经验的生活世界,这样一个可以滋养主人的院落,难道不正是我们曾企图去往远方要实现的生活吗?

2020年12月23日,昆明

延伸阅读:作为生活现场的“后院”

#住在2020# 张华

按:“住在2020”系列访谈是“实地想象”自媒体在不平凡的2020年末与生活在各地的艺术界朋友们的联络与问候,通过回顾性的描述,分享他/她们在后疫情时期在各地遭遇的日常生活和可能推进的新近作品,希望由此可能勾勒出这个特殊时期人们具有怎样坚韧的品格、丰富的心灵世界和创造力。了解更多关于“住在2020”系列访谈的想法……

人物:张华

Artist: Zhang Hua

艺术家张华,摄影:马力

人物:张华

Artist: Zhang Hua

1.2020年这一年你生活在哪里?(国家-城市或村庄)请描述一下那个地方和附近的情况。

我生活在云南的昆明,往返于西边的张家村与高新区之间。我要么开车到工作室,要么走铁路,穿过两个小区。疫情期间大家都很紧张,出门以后都去附近采购食物,穿过层层关卡。以前这个小区有三道大门,这个时候只有一道可以通行,如果你跟保安很熟,给个眼神就过去了,如果不认识就要签字。后来大家都呆在家里,很紧张,朋友见面递给我东西,隔得远远的,一边问候一边就离开了。刚开始还是有点恐慌,不知道别人可能去过什么地方。

2.新冠疫情在你所在国家及其对策对你个人有什么影响?

对我个人而言就是有的活动不出席或者取消了,原计划要去广州去深圳。但做事情方面反而得到缓解,原计划一月份要完成的事情,突然三月份五月份才交也没问题了,一下子有点时间停顿的感觉。

3.今年你最享受的某个地方是哪里?你如何在哪里度过时光,能否描述一下那里什么样子。

还是回到老工作室,一个人在家里太久以后,你在这里可以逃离天天面对的小孩和家人,在这里独处,这里有野猫有鸟,一下子城市很安静。独处是很有必要的,最享受的时刻。工作室在一楼,在地面也更容易看到四季,我家在三十三楼,容易看到远方、云彩和城市,一个俯瞰的城市,但看不到春夏秋冬。

张华的工作室,2020

4.这一年你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我出门没有啊?我想想,香格里拉没去成,上海没去,广州也没去,福建也没去,最远应该是去了版纳的南糯山。没有,还有三亚,突然有段时间,国庆前大家已经很放松了,就抓紧时间带着闷了很久的家人出去玩了四五天。

5.这一年你主要和谁生活在一起?

和家人在一起更多,和朋友一起喝酒也更多。

6.新冠大流行对你的工作方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最开始我的工作需要借助一些工厂、工人做事情,现在我更多依赖自己,这段时间我画了好多画,比如水彩。也做铜,画了很多方案。

7.你的工作(创作或写作或策展等等)是否获得了某种推进?

抓住了“海底捞”,今年最后那天要做展览与分享(很快推出,敬请关注!)。八月以前都是停滞状态,10月之后非常繁忙,好像要把上半年的工作补回来一样。

张华的铜作甲马

8.这一年你是否比往年更焦虑?如果是,你是如何缓解焦虑的?

是有焦虑,但不是疫情的原因,是年龄,时间不够用了。就像看中国足球队的解说词,虽然下半场才开始,但解说员就说“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同志们加油”。现在感觉一天马上就过去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9.推荐几部这一年你看过的电影或书(也可以是一段诗),也可以简单说下为什么。

是老婆买给小孩的《百科全书》,自然类,每天上厕所、吃饭、洗脸我都看,我也不太看文字,就是看那些鸟类、鱼类,天天翻。我反而不太看艺术类的书。

10.你是否想象过新冠大流行结束之后的人类生活会怎样?

我觉得中国现在还不是困难到让你没法出门,现在想做的事情还是能做的。我只能以我来说,因为人类都是由个体构成的。我觉得我是一直在路上吧,我按我的工作方式在做,没有太多考虑(人类)……

张华的铜作,2020

关于艺术家:
张华:云南艺术学院雕塑系毕业。现工作生活于昆明,曾在国内外举办个展和参加重要展览。作品被广东美术馆、k11等美术馆及个人空间收藏。

“住在2020”系列访谈策划:罗菲
本文图片:罗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