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寻城

1

沿着石阶往上寻,去往平顶山的小路都不怎么顺畅,沿路的房子破败不堪,长出了青草,有的窗沿需要用杆子从外面撑着。目露凶光的狗跳出来朝人一阵狂吠,拦住去路,只能退回来,重新找条上山的路……

那栋房子在一个转角处,如今门窗都被封了起来。门前小平地上有一大个蓝色垃圾桶。但当时,门前停放着一个人的遗体,他在嘉陵江边溺水身亡,同伴都跑回家里躲着不敢告诉大人。后来他被父亲从江边捞了起来,多给了出租车司机20块钱人家才愿意拉,用报纸垫着拉回来的……他被存放在透明冰棺里一整夜,停放在这块小平地上。全身赤裸、肿胀、皮肤发黑……这是我表弟,那年他9岁,我略大他几岁,已记不清了。大人们守夜,小孩们自己回家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似乎到处都能闻到一股腐臭味,以至于我后来很长时间在房间里独处,都能闻到这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仿佛来自阴间。这肯定不是我对亲人的惧怕,而是对死亡本身的极度陌生与恐惧。

突然想起他,在他曾经在这世上短暂居住过的地方站了许久,望着墙上的青苔杂草,荒芜的村落。

这一天,上山没有成功。

2

再一次上山。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爬的一座山,离家最近,快的话半小时可以登顶。沿路会经过无数户人家,看他们种菜、做饭、养鸡养狗、吵架过孽……

小学时候每到春游,班上都会安排集体爬山,有时我们会背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和米上山野炊,那时候没人管野外生火这事儿。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到山顶放风筝,山顶的风特别大,特别来劲,但从来吹不到山下的闷热的城。

已经二十几年没爬过这座山了,山上的房子和村落都已荒废。山上也建起了大型公园和规范的登山栈道,体育运动项目。

不知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本来就没找对路,上去下来好几次,差点放弃,最后询问路人才找到了上山的路。

3

陡坡、长阶、拐角、破败的楼、旺盛的树木、盘错的树根、布满青苔的水渠、被封存的门框和窗户……

很意外,爬上那些台阶,除了翻新过的部分楼房,许多场景仍旧保留着儿时的模样。这些场景都是一段小巷接连另一段台阶,一段陡坡接连一个拐角,看到某个脑海里存放过的画面,便能回忆起儿时在此处发生过的故事,甚至某个习惯性的动作,比如瞅一眼某个同学或亲戚家的阳台。

已经至少二十年没去看过了,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两三个场景串在一起,便开启了整个童年的连贯回忆,如同多米诺骨牌,让人最终抵达某种确认,确认那种真实的、尚未消散的、似乎还会永恒的经验。这其实也成为了一种稳健的仍在延续的童年想象。

对自己成长历程的探寻完全是出于对记忆的印证,因为有时记忆已经淡化,或者被编织了太多假想在里面。这样一种“成为自己的考古学家”的经历,也是一次令人欣喜和安慰的奇遇。毕竟,这些地方很快会被生活的进步所取代。而这特殊的情感,正是源于当初的离开。

4

乡愁藏在味蕾里,或者说我们在味蕾里确认乡愁,比如回重庆第一件事肯定是吃火锅。但回到昆明第一件事竟然是想吃米线,我也是有点意外,也是头一回。更让人意外的是,这家24hr×7的米线店在夜里12点竟然人满为患,在家家户户大团圆的春节闯入深夜食堂,却发现老老少少都在里面站着候一碗米线。甩一碗臭豆腐小锅米线,再慢悠悠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散步回家,可以说,算是完满的”返乡”了。

味蕾塑造着我们在这世上的多个故乡,多个乡愁,因为味蕾比我们的情感更具包容性。

只是我们在味蕾中确认乡愁,其实也是在味蕾中确认漂泊吧。

在线听转山的田野录音

艺术成为信物

去年秋天挪威艺术家巴布洛·托马森和丹麦艺术家玛丽安娜·任纽访问昆明,在TCG诺地卡进驻并举办展览。有一天在和丽斌28楼的工作室聊了整整八个小时。席间,玛丽安娜问了每位艺术家三个问题:

请描述圆形(或循环)的形式,请描述水,你想要我现在问你一个什么问题。

她把所有回答记录在本子上,为大伙挨个拍照。回去后做成了她的一组艺术家书籍(artist book)的作品“戏剧系列三”,这种形式她从1995年就开始创作并在欧洲各地展出。这次她把每个人的回答从对话中抽离出来,形成一首特别的诗,每人一首,作为各自那本书的封面。我的诗是:

来自无数个三角形
下坠与上升
你还安静吗?

内页是照片和一面锡箔纸,一封简短的感谢信、作品介绍、一些好像盲文的孔,一些金色的痕迹。艺术家书籍作为艺术形式,早在达达时期、激浪派时期就开始了,今天许多西方艺术家都在沿用,包括邮寄艺术。这让艺术变得很好玩,像艺术家之间的游戏。

我上个月在挪威做展览,她和先生驾车从丹麦跑来利勒桑看我们,一起野餐、聊天、散步,做了很多即兴作品,写诗。艺术在这样的友谊中成为礼物,成为信物,也是惬意的事。

左至右:常雄、王蓓、雷燕、和丽斌

与玛丽安娜的诗

丹麦艺术家玛丽安娜根据我在挪威的行为作品写的诗,我根据英文翻译过来。我们一起在挪威度过美好的时光。感谢!

《写给罗菲的诗》
//玛丽安娜·若纽 (Marianne Rønnow / 丹麦)

极佳的内心之花,绽放
水中迷醉。红色、蓝色、白色
薄暮之际,雨夹雪
幽暗的酒在白净的脚上
洗濯与降服
深海问:我是谁。
我的双脚在你手中
天堂与人间
涓涓不息

Poem to Luo Fei. ‘ GREAT INNER BOUQUET . UNFOLDS / FASCINATED BY WATER . RED . BLUE . WHITE / TWILIGHT . RAINING SNOW . DARK WINE ON WHITE FEET . WASH . SURRENDER / SEA RINSE THE QUESTION . WHO AM I / MY FEET IN YOUR HANDS . HEAVEN AND EARTH . WATER CIRCLE ‘

然后是我回给她的诗:

《写给玛丽安娜·若纽》

你递给我一枚斑斓的石头
又交给她一片圆润的玻璃
你说:来——
我们相互馈赠
把记忆放进兜里

可我运气不好
什么也没找着
我邀请你站到海边的一块石头上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此时此刻
但你想要可以放进兜里的那种

你在石头上瞭望
等海浪馈赠一批贝壳和奇石

我忽然瞅见
一枚耀眼的
彩色丸子发髻
正从你兜里溜出

2017-4-27

诗两首

从利斯塔海边驶回利勒桑,
他们一直在车上笑个不停。
他们笑自己在海边长出了猴子尾巴,
他们笑自己成了会搞恶作剧的绵羊,
他们笑旁边的人居然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他们一直在笑这台汽车,
因为它一旦停下来,就不会笑了。
2017-4-20

//

航班从克里斯蒂安桑
飞往更南方的中转站。
告别大雪纷飞的黑森林,
有祈祷和嫩羊肉的复活节宴席。

我要去南方赴约,
因为那里有石头雨
和刚发芽的葡萄树。

在另一场宴席中,
我又忘记了自己身在南方。
2017-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