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的漫游
——有关卡琳·霍尔(Karin Häll)的手稿

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ömer)
瑞典艺术家卡琳·霍尔在昆明创库工作室的墙上,贴满了不同尺寸和形状的速写小画:一只眼睛、一棵树、一些阴郁的面孔,还有一本由粗粝砂纸做成的艺术家手工书《生活和工作》……我被这些凌乱纸片上的形象(figures)吸引,它们鲜活,略显阴郁,好像在彼此说话,又互不相干。它们来自“生活和工作”的时刻,它们是艺术家在“生活和工作”的间隙邀请出场的形象。
霍尔自小热衷于绘画,曾因为童年在课本上随意涂画遭到老师的严厉苛责,被要求恢复书本原貌。我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因为我有与她极为相似的经历,作业本、课本、课桌、墙壁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画布。谁也阻止不了一个想要画画的人,就像你无法阻止一个孩子长高。
我们曾在昆明郊外一起远足,享受自然,眺望城市。她说,画画的状态很像远足,可以缓解精神上的压力,更没有做“正式作品”那种来自“自我判断”的压力。这一点我完全赞同,随性涂画和远足或散步的情形非常相似,不需要具体的理由和目标,只是为了走走,画画,释放了内在的焦虑,然后感到精神饱满。它们也常常给人一种人们正在忙乎、正在专注的错觉。事实上更多时候,只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分心的状态。据说,在分心的状态下,心灵运作状况最佳。思绪在无所事事中自然出现,又自动消散,形象成为思绪漫游的延伸,引发联想和观看。于是有了霍尔那些纸片上的形象,如同在山野远足留下的脚印,鲜活,未经雕琢,步伐稳健。

霍尔的这些绘画通常使用概括有力的线条和色块,强调形象的轮廓线,强调体感,这或许与霍尔做雕塑有关,形象从块状物开始。在最近的一个展览上,霍尔用雕塑和现成品在墙面上以分散的黑色块状,构成一种漂浮在空间里的碎片感,仿佛从大海里打捞出来的残骸物。在另一件作品“事物的秩序”(The Order of Things)中,她使用了手套、靴子、书籍、植物、花盆、泥团,放置在人造毛搭建的如小山丘一样的背景上,那样的场景甚至让人想起乔托(Giotto)绘画中的空旷景象,奇异嶙峋的石山。我们也能从她那些雕塑“成品”中看到艺术家日常涂画的状态:运动的线条、概括的块状、拙朴的形态。大致上,霍尔让物与物、形象与形象保持着距离,又内在地彼此关联。那些物体或形象,通常处于一种半完成状态,或者说,艺术家有意识让人们看见这种状态。这使得形象在思绪漫游状态中具有一种游离感,也让观看者的注意力可以在事物之间漫游。保持可塑,保持痕迹,让事物暴露着它自身的一些底色——来自双手的劳作:覆盖、修改、涂抹、强调。这种工作方式在霍尔的绘画手稿上同样存在,保持着对画面涂抹和强调的痕迹,对纸张的裁剪、装订、缝纫、拼贴等等。尽管这些绘画看上去比较随意,似乎信手拈来,却也流露出艺术家对形象和力度的把控,为了让特定的感受被注意到,我想,那就是精神。

在我看来,这些来自不同“生活和工作”间隙的形象拥有某些共同的精神气质——好玩、神秘、阴郁。比如霍尔多次画到自己的左手,那些来自北欧神话里的形象,还有那些笼罩在沉思气氛中的肖像,阴影中的面孔。以及更多的,是一些块状形象,房子、云朵、鞋子、手套等等。这种气质或许来自北欧特有的精神世界,崇尚简约,崇尚黑色,令人想起蒙克画面中那些病房里的人。当然,也有一些可爱和好玩的形象。这些并非刻意塑造的形象具有共同的精神气质,和一个人步行时所具有的步调和体态相似,让人们从远处就可以认出步行者。
艺术家手稿也是最私人的舞台,形象或者文字在其中慢慢出场,艺术家在其中扮演司仪——形象在绘画中寻找画家。正如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说,不是他在找诗,而是诗在找他,逼他展现诗。这是一个神秘的过程,正因为如此,艺术家或者诗人不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她无需强迫自己创造杰作。她只是把这个过程与人们分享。
在没有设定任何框架和目标的情况下,自由自在地绘画、涂抹,犹如自然的呼吸,犹如山野漫步,享受寂静时刻,让形象出场。这是卡琳·霍尔那些神秘而精彩的手稿带给我的愉悦与沉思。
罗 菲
2019年9月30日下午
在昆明布拉格咖啡馆